青山(下)
漫漫长夜
随着一阵推进器的轰鸣声,穿梭机搭载着十几位科研人员出发了。淡蓝色的尾焰划过空寂的天空,好似高天的一滴眼泪。
地面上,九位留下的守备队员身着碳素钢战斗服,正进行着最终的布置。
“虫群一定会从我们下方的山口处展开进攻,其它地方要么过陡,要么是 悬崖,它们很难通过,因此,我认为在一百、二百、三百米处架设好钢路障,我们在基地附近设防为好。”郑守峰对一名工程师说。
“上尉,这样恐怕不妥。我们的步枪只有800m射程,而基地距离山口至少1200m,这相当于把一大片开阔的缓坡让给了虫子。”
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”郑守峰回头指了指身后的一个个黑色的“塔盾”, “我们需要这些能量掩体阵列与战壕结合起来设防,但它需要基地供能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工程师点点头表示认可。
“看看这是什么!”坎特提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了过来,“看看!我真没想到在这破地儿还能找到三个大宝贝儿!”他打开箱子,里面躺着三支通体银白的柱体。“‘流星’单兵火箭筒,自动制导型的,这可够那些虫子喝一壶的了。”
郑守峰拿起一支扛在肩上,用眼预瞄了一下,“好东西!”他说。
一切准备完毕,郑守峰倚靠着掩体,他突然感到一阵疲劳袭来,便闭 上了双眼,沉沉地睡去。
郑守峰又做那个梦了。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地球。他漫步在山间的小道 上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,照在他的脸上,暖暖的。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花香,还有新翻过泥土的气息。他蹚过小溪,溪水打在他的脚踝上,凉凉的,让他感到陌生而熟悉。远方,青山排闼,纤云若雾。他向前走去,路的尽头是他的家,父亲、母亲还有他的妹妹,正微笑地向他招手……
他忽地醒了过来,阳光有些刺眼,耳边的风还在断断续续地呼号。他活 动了一下枕得有些酸的手臂,发出一声长叹。
“您醒了,长官?”吉姆坐在不远处,手里正拿着一本数学教材。
“嗯。”郑守峰微微点点头。
郑守峰来到他身旁坐下,“我看你在研究数学?你这还心心念念着你的大学啊。”
“嗯。”吉姆点点头,”再过2个月服完役,我就要重新回大学去了。我要好好学,学好了去那些未知的星区开拓新疆域!”
“不错,好男儿志在四方啊!”
郑守峰拿出一块布,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步枪。
“对了长官,”吉姆突然开口道,“我听到您刚才睡着时,一直在低声呼唤着‘故乡’这个词。我是流民,自出生以来一直不断在星际间辗转,‘故乡’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飘渺的概念。长官,‘故乡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?”
郑守峰陷入了沉思。他是华国人(①自人类联合体(H.U.)成立后,国家的概念已由政经军团体淡化为类似精神领袖。),自他离开地球后,“思乡”一直萦绕在他左右,但故乡到底是什么?这个问题他还是第一次思考。是绿水青山那熟悉的环境吗?不,不全是。是爱他的亲人与朋友吗?不,不全是。那么……
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那颗蓝色的星球,他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,他抬起头,缓缓地说:
“故乡既是起点,也是归宿。”
原虫的进攻是从第二天上午开始的。大批的虫子从狭小的山口处涌现, 在步枪的射程之外的空地上集结,然后一轮一轮地发起冲锋。起初,个别队员还对这些异形怪物有些畏惧,但不多一会儿他们就发现。只要有五六杆枪的火力,就能压制得这些虫子抬不起头来。“这些丑八怪也不过如此嘛!”一位队员说。
郑守峰让战友们轮流上阵。在大概十次进攻之后,虫子好像也明白这是徒劳无功,便又退回了山口处。
郑守峰远远地看到坎特蹲在矮战壕里写些什么,便走了过去。
“还有两个月就要退役了,退役之后想去哪儿?”
坎特晃了晃手中的纸张,“留伍申请书”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“什么,你要留伍?你疯了吧!”郑守峰有点难以置信,“现在到处都在打仗,还不知道会把你分配到哪儿去送死呢!何况,你不是要去地球吗?”
“地球……是啊,地球。”坎特喃喃地说,“我是要去地球,但我不属于那儿,我属于战争。我战斗,我流放,抑或是死亡。”
“你今天是怎么一回事,怎么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?”
“郑,咱们做战友几年了?”
“这还用说,已经八年了。”
“八年啊!”坎特抬起头,茫然地望着天空,“整整四个八年了!”
“我知道你的痛苦,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,不是吗?”
“往前看!”坎特突然有些激动起来,但却马上又恢复了平静。“你理解不了。你的故乡还活着,我的故乡已经死了。”他为自己点了一支烟,又把一支递给郑守峰。郑守峰早就戒烟了,但这次,他没有拒绝。
“三十二年前,我还是莱特星防卫队的一员的时候,高格人来了。在袭击到来的十二小时前,我们就接到了预警。为了保存有生力量,司令部下达了自愿撤离的指令。我们连队里每个人都选择留下来抵抗到底,除了我。我害怕了,我还年轻,我真的不想死啊!于是我和家人告别之后,偷偷独自登上了撤离飞船。当我看到从母星传来的影像中,我的战友们用身体去填堵防线的缺口,怀抱高爆炸药一个接一个地冲向敌人的武装坦克时,我才明白,是我抛弃了我的亲人,是我背叛了我的故乡啊!从那以后,我决定,我会用一生去清赎我的罪过。我不再逃避,我会战斗,直至死亡降临的那一刻。”
郑守峰默默地听着,他知道,此时此刻,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。他沉默地抽完烟,转身准备离去。突然,坎特叫住了他,他转过身来,看到坎特手中拿着一小串珍珠项链。
“这是我妻子林的遗物,她和你一样,是华国人。临行前,她把这个交给了我,希望我能有朝一日把它送回地球,她说,华国人常讲‘叶落归根’,她希望能在死后长眠故乡,哪怕是精神上的象征。现在, 我想把它托付给你,如果万一我无法赴约,还请你帮她完成遗愿。”
郑守峰接过项链,这小巧的事物仿佛有千钧之重,压在他的心头。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收了起来,说:“你放心,我一定办到。”
郑守峰离开了。他走了几十步后又回过头来,只见坎特还在沉默地抽着一支又一支烟。灰色的沙地为他染上沧桑,让他与那亘古不变的天地融为一体。
虫子已经超过两个小时没有进攻了。
阵地上,一位老兵正在教吉姆如何更好地使用电磁步枪。
“你看,你在射击的时候肩习惯性地向右歪,这样时间久了,容易得颈椎病。这种姿势才是正确的。”说着,他拿起一把枪,向着基地为吉姆做起了示范。
就在这时,山口处出现了一只奇怪的虫子,说其是生物,还不如说是一台安了八条腿的坦克。它将“炮口”对准了阵地。
“不好!”郑守峰下意识喊出口。
话音未落,一道耀眼的射线贯穿了战场。吉姆正聚精会神地向老兵学习,突如其来的强光让他一瞬间暂时失明了。等他恢复过来时,刚刚在眼前有说有笑的老兵,只剩下半截焦黑的躯体。
吉姆愣住了,他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死亡本身。巨大的恐惧一下子袭卷了他的全身,理智告诉他他应该马上跳进身旁的战壕,但他的四肢已经不听他大脑的命令了。
“隐蔽!”郑守峰本想躲进掩体后面,但他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吉姆,心头一紧,想也没想就向他狂奔而去。
敌人的火炮已经开始充能。十米、五米、近了!他猛得地向前扑去,将吉姆撞进战壕。一道白光与他擦肩而过,他一下子感觉不到自己的左臂了。
坎特沿着战壕跑了过来。他迅速从身上取下应急阻断剂,向着郑守峰左肩整齐的伤口喷出白雾,白雾马上凝固下来,在他的伤口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。一阵剧痛传来,郑守峰咬着牙向左肩看去,果然,那里空荡荡的,什么也不剩了。他深吸一口气,问道:“吉姆怎么样了?”
坎特瞥了一眼,说:“他没事,只是受了点惊吓罢了,倒是你。”
“先不用管我,你说,打我们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”
坎特皱紧了眉头,“那恐怕是格雷的等离子火炮。”
“格雷?怎么可能!”
“没有什么不可能,郑。我曾见过格雷的军队,对他们颇为自豪的反步兵火炮印象深刻,但现在,显然虫子得到了它。”
“那什么能对付那东西?”
“装甲部队,而且得是装备了铁卫装甲的家伙才能与它一较高下。那玩意儿同时拥有高射速与高穿甲,一般坦克根本扛不了几炮,更别提步兵——你只要一抬头,立刻就会被轰得渣也不剩!”
空气好像凝固了,大家谁也不说话,只有离子炮轰击掩体阵列的声音在一次次地回荡。
“掩体快完蛋了,掩体要是完了,咱们都没的活!”
坎特看到了一旁的“流星”,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,然后抬起头,刚好看到郑守峰也在望着他。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,对方的心思已然心知肚明。
一定还有别的办法,坎特。
来不及了。
那带我一个。
不,你带其他人活下去。他们需要你,我也需要你。
坎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坚毅与决绝,他高呼一声:“谁不怕死,跟我来!”
一阵短暂的沉默后,战壕里爆发出两道嘹亮的声音:“我!”“我!”,是一位工程师和一名工兵。
“很好!”坎特将两支火箭筒递给他们,自己拿上剩下的一支,说:“现在,我们要去把那个大家伙干掉。那东西两秒钟开一炮,而咱们手中的流星需要六秒才能锁定敌人,但它只有一个,我们是三个!如果我们同时站起来瞄准,那一定会有一个人能把手中的追踪弹打出去!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,明白吗!”
“明白!”
他转向郑守峰,“我们先走一步!”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郑守峰没有说话,他认真地回了一礼,两颗炽热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面罩中。
蓝白色的夕阳已半没入地平线,将一片乱石残垣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布满硝烟的战场上弥漫着诡异的寂静,只有等离子火炮在有规律地咆哮,像是为这颗星球上仅剩的八人敲响丧钟。
突然,在又一次的炮火过后,传来一声怒吼:“跟我上——!”三个肩扛火箭炮的身影蓦地从掩体后站了起来。他们齐齐瞄准了那只丑陋的怪物,夕阳将最后一缕光辉洒在他们身上。
一道白光闪过,坎特的手有些发抖,三十二年来的困顿之路在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。
又一道白光闪过,他的手心有些出汗,他好像看到了他昔日的队友,他们没有责怪他,他们在向他招手。
漆黑的炮管转向了他,他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。
这时,火箭筒的准星由白色变成了绿色。坎特突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解脱,三十二年来的重担在此时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他长舒一口气, 扣下了扳机,火箭弹拖着蓝色的尾焰飞了出去。
等离子的光芒向着他奔涌而来,耀眼的白色逐渐占据了他的视野。他的眼前浮现出林的身影,她正向着他微笑。
坎特笑了,他轻声说:
“林,我来找你了。”
血色黎明
郑守峰做了一个梦。
在梦里,他成了很久很久以前守卫万里长城的一名将领。凄凉的号角声自冰冷的夜中响起,无数敌人手举明晃晃的火把自远方袭来。一架又一架的云梯在箭雨中被搭上城墙,守卫的士兵拼死将企图登墙的敌人挑翻。敌人太多了,城墙上很快就变成短兵相接的战场。一阵弩箭射来,前排的士兵齐刷刷地倒下,后排的士兵立刻冲上前去顶上。雪,下起来了, 落在铁衣上,落在血泊里,结成紫黑色的冰。连绵的烽火台上,烽火一盏又一盏地熄灭了。四面八方的敌人都在涌向这片孤岛,而仍在抵抗的士兵已寥寥无几。雪,浸湿了他的铁甲,他拔出宝剑,向着敌人冲去。
郑守峰一下子醒了过来,他的头盔上已经落满了“雪”——这并不是常理上的雪,是二氧化碳凝固而成的干冰。战斗服中的制热系统已经在全功率运作,可他依旧能感受到丝丝寒意。
郑守峰站起身来,沿着战壕巡视着阵地。整齐的能量掩体阵列已经因供能不足而熄灭了。战壕里,队员们有的在小憩,有的正在检查自己的武器。他看到吉姆正望着远处发呆,他走了过去。
“冷吗,小子?”他坐下来。
“……不冷。”吉姆回过神来,他注意到郑守峰耷拉着的左臂袖子,低下头来。“对不起,长官,我……”
“这不怪你,吉姆。”郑守峰摇摇头,“恐惧是人之常情,你很难完全克服它。”
“坎特他……”
“他啊,以这样的方式离开,对他来说,也是一件好事吧。”
一阵短暂的沉默。
“长官,”
“嗯?”
“我有点想家了。”
“还有一个小时,一个小时以后,援军来了,我们就能回家了。”
虫子又发起了一次进攻,但像上次一样的“坦克”没再出现,众人打起精神,再次让虫子无功而返。
援军还有十分钟到达,郑守峰把通讯仪搬到了阵地上,五个人围坐在一起,等待着。
“终于要离开这个该死的星球了!”一个后勤兵说,“真羡慕那些科研学者,早早地就收拾东西走人了,不过,现在也该轮到我们了!”
“真。”另一个兵说,“离开了这儿,我一定得去科德星好好享受享受。那儿有人联最大的虚拟娱乐城,他们的VR设备连气味都能造得出来!”
“真的吗?要去带我一个!”
“没问题,我可是虚拟漫游的老手,让我带你去体验体验网社会的繁华!”
……
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,热烈的气氛冲淡了忧伤。
然而,十分钟过去了,二十分钟过去了,快要一个小时了,通讯频道依旧沉默着。
众人感到有些恐慌与压抑。
“他们不会忘了咱们了吧?”有人小声说。
突然,有通讯接入,大家一喜,马上凑了过来。郑守峰看到了屏幕上默尔斯星门(①永久人造虫洞,是星区之间的唯一通道)的标志,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。
一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他们收到了一段广播。
通讯仪投影出一个高大的身影,竟然是蛇夫区总长理查德,他双手交叉,表情严肃。
“蛇夫区的同志们,朋友们,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了!你们或许已经知晓,原虫对我们展开了攻击,但就在刚刚,福斯星垒已经全面沦陷了,我们的第七舰队(①蛇夫区的守备舰队,并非人联中坚部队)也全军覆没。为了避免虫群入侵其它星区,蛇夫区默尔斯双向星门已永久关闭。这是一场战争!我们已无路可退!同志们,朋友们,拿起你们的武器!我们与这群异形对抗到底!”
画面消失了,孤独的五个人被遗留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。
雪下得紧了,呼号的寒风中,有人在低声抽泣。
“风一更,雪一更,聒碎乡心梦不成,故园无此声。”郑守峰低吟着,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了。
许久,他站起身来,望着四人,说:“战友们,我们回不去了。不仅仅是回不去了,我们马上就要葬身在这里了!恐惧,悲伤,愤怒!我明白,我也是如此。但是,在我们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,我们应该做点什么。看看远方吧!虫子正在侵占我们的土地,残害我们的同胞,践踏我们的文明!面对它们,我们怎能将人类的领土,人类的尊严拱手让出!”
“对!我们誓死抵抗!”黑夜中传来吉姆的声音。
“说得好!”“我们要打光最后一发子弹!”一团火被点燃了。
郑守峰将右臂高举过头顶,
“死战!”
“死战—!!!”
虫子的攻势增强了。萤光的潮水一次次涌来,试图将这块礁石般的阵地淹没。
“我们的子弹快要耗尽了,长官!”后勤兵边开火边喊。
“那就省着点用,都给我打准点!”
战斗的间隙,五个人蜷缩在狭小的战壕里,享受着片刻安宁。
郑守峰拿出那串小巧的珍珠项链,紧紧握在手心。
“抱歉,我无法带你还乡了。”他轻声说。
他抬起头,头顶的星空已被风雪笼罩。
雪渐渐停了,东北方的天空微微有些发亮。
虫群逼近了。
郑守峰向身边空荡荡的弹药箱摸去,却只找到两枚子弹。他将子弹压入枪膛,瞄准了最前方的虫子。
一枪。虫子应声倒地,立刻被后面的同类淹没了。
两枪。又一个。郑守峰习惯性地微调一下瞄准镜,刚要扣下扳机,才想起子弹已经打光了。
刺眼的光芒自东北方照耀过来,半边天空瞬间被染得通红,为大地映上一片血色的光辉。
他转过身,他看到了基地,看到了基地背后的山峦。他对自己说:
“青山处处埋忠骨,何须马革裹尸还。”
他又看到了四位战友们,看到小吉姆。他们也在看着他,他们在等待最后的指令。
郑守峰笑了。他拿起身旁的步枪,对着天地高呼:
“兄弟们,上——刺——刀——!”